卢燕新│汉唐诗文中“胡马”义的嬗变 ——兼论李白、杜甫诗“胡马”意象的特征
编者按:原文刊载于《杜甫研究学刊》2017年第3期,总第133期。
卢燕新 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
“胡马”,见用于汉代典籍。如《史记》卷五五《留侯世家》张良论建都关中曰:“夫关中……南有巴蜀之饶,北有胡苑之利……”《索隐》引崔浩语:“马生于胡,故云胡苑之利。”《正义》:“《博物志》云‘北有胡苑之塞’。按:上郡、北地之北与胡接,可以牧养禽兽,又多致胡马,故谓胡苑之利也。”据此知“胡马”本义为北方胡地之马。又如李少卿《答苏武书》:“举刃指虏,胡马奔走……”。魏晋六朝,这一词语屡见文士著述中。如陆云《南征赋序》:“太安二年秋八月,奸臣羊玄之、皇甫商敢行称乱……四海之内,朔漠之表,蒸徒赢粮而请奋,胡马欵塞而思征。”序所言,事见《晋书》卷四《惠帝纪》:“二年……八月,河间王顒、成都王颖举兵讨长沙王乂,帝以乂为大都督……颖遣其将陆机……等来逼京师。乙丑……遣将军皇甫商距方于宜阳……癸巳,尚书右仆射、兴晋侯羊玄之卒……”事亦见《晋书》卷五四《陆云传》,据序文与史传,知“胡马”泛指北方军事力量。又如,《艺文类聚》卷二七沈炯《魂归赋》:“抱北思之胡马,望南飞之夕鸿。”据文义,“胡马”当化用“胡马依北风”之典故。至唐代,文士诗文大量使用“胡马”一词。如高适《宋中送族侄……遂有此作》:“大夫击东胡,胡尘不敢起。胡人山下哭,胡马海边死。”孙钦善注“东胡”谓之“契丹”。“大夫击东胡”,事见两《唐书》张守珪本传。故高适诗以“胡马”指契丹军。又如,白居易《和渭北刘大夫借便秋遮虏寄朝中亲友》:“胡马辞南牧,周师罢北征。”“渭北刘大夫”,即渭北节度使刘公济。谢思炜《白居易诗集校注》注“胡马”句曰:“贾谊《过秦论》:‘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,却匈奴七百余里,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。’……”据此,知白诗“胡马”乃用典,旨在赞誉刘公济军务政绩。综观汉唐文学史可以看出,“胡马”义复杂且多变。另,以文士作品观之,今存汉唐诗文中,李白、杜甫诗歌最为善用“胡马”意象。鉴于此,本文拟探讨汉唐诗文中“胡马”义及其变化,在此基础上探讨李、杜诗“胡马”意象的特征。
“胡马”见于汉人典籍,如邹阳《上书吴王》。邹阳,文景时人。《史记》卷八三有传:“邹阳者,齐人也。游于梁,与故吴人庄忌夫子、淮阴枚生之徒交。上书而介于羊胜、公孙诡之间……”事亦见《汉书》卷八一。可见,至晚,文景时,“胡马”一词已为文士所用。检阅观存汉代典籍,“胡马”有以下几方面含义:
第一,北方胡地之马。如,汉赵晔撰《吴越春秋》卷四《阖闾内传》载伍子胥语:“……胡马望北风而立,越燕向日而熙。谁不爱其所近,悲其所思者乎!”赵晔,《后汉书》卷七九下有传:“字长君,会稽山阴人也……著《吴越春秋》……”据文意,“胡马”即代郡等胡地所产的马。代郡产胡马,除前引《史记·留侯世家》之《索隐》及《正义》,事亦见《史记》卷六九《苏秦传》苏秦说惠王语:“……西有汉中,南有巴蜀,北有代马……”“代马”句,《索隐》:“谓代郡马邑也。《地理志》:代郡又有马城县。一云代马,谓代郡兼有胡马之利。”因此,“胡马”之本义,当指上郡、北地之北,胡地所产之良马。
第二,指北方胡地军事力量。在这一含义,又可以分为三个层面:首先,指匈奴军队。汉代这类文章甚多。如李少卿《答苏武书》:“单于临阵,亲自合围……然后振臂一呼,创病皆起,举刃指虏,胡马奔走;兵尽矢穷,人无尺铁……”六臣注《文选》李周翰注:“虏指匈奴……”又,“胡马奔走”,事见《汉书》卷五四《李陵传》:“陵字少卿……陵至浚稽山,与单于相直,骑可三万围陵军……陵搏战攻之……连战,士卒中矢伤……遂遮道急攻陵……汉军南行……一日五十万矢皆尽……徒斩车辐而持之,军吏持尺刀……”可见,此处“胡马”,指与李陵交战的匈奴军队。又如,董仲舒《论御匈奴》:“如匈奴者,非可以仁义说也……而使边城守境之民,父兄缓带,稚子咽哺,胡马不窥于长城,而羽檄不行于中国,不亦便于天下乎!”文亦见《汉书》卷九四《匈奴传》下传赞、荀悦《前汉纪》卷一五《孝武皇帝纪》、《太平御览》卷三三一。据文意,这两处“胡马”均指匈奴军队。
其次,汉代文士文章中,“胡马”亦泛指北方胡地军事力量。如前文提到的邹阳《上书吴王》:“胡马遂进窥于邯郸,越水长沙,还舟青阳。”《文选》李善注曰:“苏林曰:‘青阳,水名也。言胡、越水陆共伐汉也。’善曰:‘此同孟康之义也。’张晏曰:‘还舟,聚舟也。言胡为赵难,越为吴难,不可恃也。’善曰:‘此微同如淳之说。’秦始皇本纪曰:荆王献青阳之田,已而背约,要击我南郡。”邹阳,前文已述。又,《汉书》卷五一《邹阳传》:“邹阳……故先引秦为谕,因道胡、越、齐、赵、淮南之难,然后乃致其意。其辞曰:‘……今胡数涉北河之外……大王不忧,臣恐救兵之不专,胡马遂进窥于邯郸,越水长沙……’”注引张晏语曰:“言胡为赵难……”据文义与史传,这两处“胡马”,仅仅是泛指而已。
此外,汉代“胡马”,也有指北方胡羌军事力量者。如陈龟《拜度辽将军临行上疏》:“臣龟蒙恩累世,驰骋边垂……恶者觉营私之祸,胡马可不窥长城,塞下无候望之患矣。”文亦见《后汉书》卷五一《陈龟传》:“会羌胡寇边……桓帝以龟世谙边俗,拜为度辽将军。龟临行,上疏曰:臣龟蒙恩累世……”。据文义及《后汉书·陈龟传》,“胡马”指羌胡军队。
苏叔阳 《房兵曹胡马》 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藏
第三,以胡马思乡的特性,寄托文士思念故土、感恩恋旧的情怀。如《文选》卷二九录苏武诗曰:“胡马失其群,思心常依依。”六臣注《文选》引李善语曰:“《古诗》曰:‘胡马依北风’,依依,思恋之貌也。”同书引吕向语曰:“胡马失群,恒思北风。依依,言人之离别亦如之。”诗亦见《艺文类聚》卷二九。据前文《史记》之《索隐》引崔浩语以及《正义》考释,联系该诗诗意及李善注可知,在汉文士作品中,“胡马”义出现一些变化。虽然,苏武之诗颇受学界怀疑,但,《文选》收录,是可以参引之。又,《文选》卷二九录《古诗十九首》之“行行重行行”:“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。”六臣本引李善注云:“《韩诗外传》曰:‘诗曰:“代马依北风,飞鸟棲故巢。”皆不忘本之谓也。’”同书同卷引李周翰注云:“胡马出于北……”诗亦见于《艺文类聚》卷二九。《韩诗外传》及其著者,事见《汉书》卷八八《韩婴传》:“韩婴,燕人也。孝文时为博士,景帝时至常山太傅。婴推诗人之意,而作内、外《传》数万言……”“代马”句见《韩诗外传》卷九第十三章。这几个例子,均从“胡马”特性出发,寄托文人思乡感旧情怀。所不同的是,《古诗十九首》中的“胡马”,已经具有用典的特征。
魏晋六朝,文士诗文创作大量的使用“胡马”一词。与汉人作品相比,相同之处是“胡马”指北方胡地之马。如后魏杨衒之撰《洛阳伽蓝记》卷一:“昭仪尼寺……是以萧忻云:‘高轩斗升者,尽是阉官之嫠妇;胡马鸣珂者,莫不黄门之养息也。”“鸣珂”,描绘胡马嘶鸣之声。又如,晋刘琨《表》:“逆胡刘聪,敢率犬羊……自守则稽聪之谋,进讨则勒袭其后……秋谷既登,胡马已肥……”文亦见《晋书》卷六二《刘琨传》。文中“秋谷既登”乃胡马肥之季节与环境条件。因此,杨衒之、刘琨所说的“胡马”,均指北方胡地所产的良马,乃“胡马”本义。与汉代典籍比较,魏晋诗文“胡马”义有以下两点变化:
第一,以汉人诗歌“胡马失其群,思心常依依”、“胡马依北风”所及“胡马”之“思心”、“依北风”的品格为立意基础,构成用典的修辞手法,其意可释为不忘本、思乡。这种情况,在文人作品中较多出现。如晋湛方生《风赋》:“胡马感而增思,风母殒而复生。”又如其《怀归谣》:“怀桑梓兮增慕,胡马兮恋北……”《风赋》与《怀归谣》中的“胡马”,虽然含义上和汉人诗文相同,但湛方生引用汉人典故,构成了用典的修辞手法。
类似例子,如庾信《竹杖赋》:“……胡马哀吟,羌笳凄啭……”倪璠注曰:“胡马哀吟,羌笳凄啭者,言远适异国,有别离之惨也。”又如晋成公绥《啸赋》曰:“奏胡马之长思,向寒风乎北朔……”魏繁钦《与魏太子书》:“……咏北狄之遐征,奏胡马之长思……”西晋孙楚《笳赋》曰:“奏胡马之悲思,咏北狄之遐征。”晋夏侯湛《夜听笳赋》曰:“越鸟恋乎南枝,胡马怀夫朔风。”南朝宋鲍照《代陈思王白马篇》:“丈夫设计误,怀恨逐边戎。弃别中国爱,邀冀胡马功。”梁萧统《昭明太子集》卷一《饮马长城窟行》:“胡马爱北风,越燕见日喜。”梁简文帝《陇西行三首》其三:“仲(一作邊,原注)秋胡马肥,云(一作雪,原注)中惊寇入。”梁范云《赠沈左卫诗》曰:“越鸟憎北树,胡马畏南风。”陈沈炯《魂归赋》:“抱北思之胡马,望南飞之夕鸿。”等等。这些文士诗文中的“胡马”,皆典出于《古诗十九首》或者传为苏武所作之诗章,其义为思乡、不忘本。
第二,以“胡马”指军事力量。和汉代文章比较,魏晋时期“胡马”这一内涵同中有异。以相同点观之,如南朝宋王僧达《求徐州启》:“臣衰索余生……且高秋在节,胡马兴威,宜图其易……”文亦见《宋书》卷七五《王僧达传》。据文义,“胡马”泛指北方边境以外的军队。类似者,又如晋陆机《从军行》曰:“胡马如云屯,越旗亦星罗。”李善注曰:“邹阳书曰:‘胡马遂进窥于邯郸。’”陆诗“胡马”与王文相同,均为泛指。这层涵义和汉人诗文相近。
以其不同点观之,魏晋六朝时期“胡马”义,主要有四点:一指苻坚军队。如晋刘波《上孝武帝疏》:“臣闻天地以弘济为仁,君道以惠下为德……惠皇不怀,委政内任,遂使神器幽沦,三光翳曜;园陵怀九泉之感,宫庙集胡马之迹……”事见《晋书》卷六九《刘隗传》附刘波传:“苻坚败,朝廷欲镇靖北方,出波督淮北诸军、冀州刺史,以疾未行。上疏曰:‘臣闻天地以弘济为仁,君道以惠下为德……’”二指石勒所率部队。如《晋书》卷九五《戴洋传》:“……洋曰‘……恐十月二十七日胡马当来饮淮水。’至时,石勒骑大至,攻城大战。”事亦见《晋书·石勒传》:“石勒字世龙……其先匈奴别部羌渠之胄……勒征虏石他败王师于酇西……征北将军祖约惧,退如寿春……石聪攻寿春,不克,遂寇逡遒……石堪攻晋豫州刺史祖约于寿春……”三指索虏军事力量。如南朝宋徐爰《防御索虏议》:“诏旨‘胡骑倏忽,抄暴无渐,出耕见虏……’臣以为方镇所资,实宜且田且守……胡马既退,则民丰廪实,比及三载,可以长驱。”事亦见《宋书》卷九四《徐爰传》:“孝建三年,索虏寇边,诏问群臣防御之策,爰议曰:‘……诏旨“胡骑倏忽……”臣以为方镇所资……胡马既退,则民丰廪实……’”四指北魏军队。如梁任昉《封梁公诏》:“夫日月丽天,高明所以表德……司、豫悬切,樊、汉危殆,覆强寇于沔滨,僵胡马于邓汭,永元肇号,难结群丑……”北魏寇边,事见《梁书》卷一《武帝纪》:“四年,魏帝自率大众寇雍州,明帝令高祖赴援……明年三月,慧景与高祖进行邓城,魏主帅十万余骑奄至……高祖独帅众距战,杀数十百人,魏骑稍却……”据文中“覆强寇”、“僵胡马”,知任昉文所用,乃“胡马”引申义。
清光绪十二年孙仲威房兵曹胡马图轴 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藏
二、李白、杜甫以外,唐代诸文士诗文中的“胡马”
隋代,文士诗文使用“胡马”者较少,至唐代情况出现了明显变化。唐人诗文,不仅大量使用“胡马”一词,而且该词语内涵也出现了新变。最值得关注的是,出现李白、杜甫两位颇为喜爱使用“胡马”意象的诗人,这一点,拟于下文专题论述。除李、杜以外,唐人诗文中的“胡马”有以下三个特点:
第一,使用“胡马”本义。如白居易《城盐州》:“韩公创筑受降城,三城鼎峙屯汉兵。东西亘绝数千里,耳冷不闻胡马声。”“韩公”,张仁愿。其筑受降城,事见《旧唐书》卷九三《张仁愿传》:“神龙二年,中宗还京,以仁愿为左屯卫大将军……三年,突厥入寇……时突厥默啜尽众西击突骑施娑葛,仁愿请乘虚夺取漠南之地,于河北筑三受降城,首尾相应,以绝其南寇之路……自是突厥不得度山放牧……”事亦见《新唐书》卷一一一《张仁愿传》。这里的“胡马”,作“声”的定语,组合为“胡马声”,作“不闻”的宾语。故“胡马”即突厥人的马。又如陈子昂《度峡口山赠乔补阙知之王二无竞》:“信关胡马冲,亦距汉边塞。”许浑《伤虞将军》:“巴童戍久然番语,胡马调多解汉行。”韩偓《喜凉》:“稳想海槎朝犯斗,健思胡马夜翻营。”这些诗歌中的“胡马”,均“胡马”本义,与汉魏典籍所见者相同。
第二,沿用魏晋六朝时用典的修辞手法。如张九龄《初发道中寄远》:“旧闻胡马思,今听楚猿悲。”熊飞《张九龄集校注》注曰:“胡马思,指思乡。《古诗十九首》其一:‘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。’”又如,刘长卿《从军六首》其六:“胡马嘶一声,汉兵泪双落。”杨世明《刘长卿集编年校注》注曰:“胡马,北地的马。《古诗·行行重行行》曰:‘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。’谓物各恋乡。此句即此意。”又如许浑《与郑秀才叔侄会送杨秀才昆仲东归》:“雪尽塞鸿南翥少,风来胡马北嘶频。”罗时进《丁卯集笺证》注曰:“喻乡土家室之情。此自古歌谣化用而来。”这类例子很多,又如杨炯《左武卫将军成安子崔献行状》:“以汉宫清署,忽照边烽;秦塞长城,遂闻胡马。匈奴未灭,霍去病所以辞家……”戴叔伦《赠史开府》:“南天胡马独悲嘶,白首相逢话鼓鼙。野战频年沙朔外,旌竿高与雪峰齐。”等等。
第三,唐人大量的诗文,用“胡马”指代安史叛军。天宝十四年(755)冬,安禄山反。这一事件,不仅毁坏了唐王朝的政治经济秩序,也极大程度的冲击了文士的情感世界。安史之乱后,大量诗文作品,其内容均涉及到这一历史事件。如刘长卿《吴中闻潼关失守因奉寄淮南萧判官》:“胡马嘶秦云,汉兵乱相失。”杨世明注曰:“胡马,北方民族的马。《古诗十九首》其一:‘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。’此处指安史叛军骑兵。”这里,虽然对典故出处的考释略有疑议,但解释“胡马”含义甚是。又如,刘长卿《至德三年春正月时……寄上浙西节度李侍郎中丞行营五十韵》:“渭水嘶胡马,秦山泣汉兵。”储仲君笺注《刘长卿诗编年笺注》注曰:“按二句谓关中失陷。”又如权德舆《朝元阁》:“胡马忽来清跸去,空余台殿照山椒。”《增订注释全唐诗》权德舆《朝元阁》注:“胡马忽来:指安禄山于天宝十四载(755)发动叛乱,次年攻陷潼关,占领长安。清跸去:唐玄宗西行入蜀。”又如,刘禹锡《和令狐仆射相公题龙回寺》:“路无胡马迹,人识汉官仪。”陶敏等校注《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》注曰:“胡马:指安史叛军。”类似者,又如刘长卿《旅次丹阳郡遇康侍御宣慰召募兼别岑单父》:“胡马暂为害,汉臣多负恩。”刘禹锡《顺阳歌》:“曾闻天宝末,胡马西南骛。”张籍《废宅行》:“胡马崩腾满阡陌,都人避乱唯空宅。”元稹《上阳白发人》:“御马南奔胡马蹙,宫女三千合宫弃。”冯著《洛阳道》:“蓬莱殿中寝胡人,鹊楼前放胡马。”贾至《巴陵早春寄荆州崔司马吏部阎功曹舍人》:“登高望旧国,胡马满东周。”等。
第四,指称吐蕃军队。尤其是中唐以后的诗文,这一特点更为明显。如钱起《广徳初銮驾出关后登高愁望》:“汉帜远成霞,胡马来如蚁。”据《旧唐书》卷一一《代宗纪》广德元年冬十月:“辛未,高晖引吐蕃犯京畿……丙子,驾幸陕州。上出苑门……从官多由南山诸谷赴行在……戊寅,吐蕃入京师……”故知“胡马”指吐蕃军。又如,张乔《再书边事》:“万里沙西寇已平,犬羊群外筑空城……秦将力随胡马竭,蕃河流入汉家清。”《增订注释全唐诗》曰:“此诗盖咏宣宗大中间唐军全部收复被吐蕃占领的河湟之地事。”又如李贺《摩多楼子》:“晓气朔烟上,趢趗胡马蹄。”姚文燮注曰:“德宗贞元九年,吐蕃既陷盐州,又阻绝灵武,侵扰鄜、坊。诏发兵城盐州,使泾原、山南、剑南各发兵深入吐蕃,以分其势。”《李长吉歌诗编年笺注》亦曰:“此诗当是李贺北游潞州时,有感于征人苦辛而作。”又如王建《朝天词十首寄上魏博田侍中》其八:“胡马悠悠未尽归,玉关犹隔吐蕃旗。”这些例子,“胡马”均指吐蕃军。
除指代吐蕃军以外,唐人诗文亦根据诗文表达需要,以“胡马”指代入侵唐边境的其他诸类军事势力,概括起来,主要有以下六类:一是契丹军队。如陈子昂《答韩使同在边》:“汉家失中策,胡马屡南驱。”“中策”,事见《汉书》卷九四《匈奴传》下:“是后,单于历告左右部都尉、诸边王,入塞寇盗……议满三十万众,齐三百日粮,同时十道并出,穷追匈奴……莽将严尤谏曰:‘臣闻匈奴为害……后世三家周、秦、汉征之,然皆未有得上策者也。周得中策,汉得下策,秦无策焉……’”陈子昂诗中借用《汉书·匈奴传》典故,指契丹军队,参彭庆生《陈子昂集校注》。二是同罗、仆固。陈子昂《西还至散关答乔补阙知之》:“昔君事胡马,余得奉戎旃。”垂拱二年(686),子昂从乔知之北征金微州都督仆固始,事见《资治通鉴》卷二〇三垂拱元年(685)六月:“同罗、仆固等诸部反……”参陈子昂《燕然军人画像铭》:“有唐制匈奴五十六载……是岁也,金微州都督仆固始桀骜……”亦参《陈子昂集》附年谱、《陈子昂集校注》。三是指元珍部队。如张说《唐故夏州都督太原王公神道碑》:“……元珍寇边,受命讨击……北至开光,与虏合战,若驱猛兽。蒙皋比之莫敌也。胡马奔骇,获其二啜,桑乾、舍利两部来降。”事亦见《新唐书》卷一一一《王方翼传》:“……阿史那元珍入寇,被诏进击……贼马忽见,奔骇,遂败,获大将二,因降桑乾、舍利二部。”四是默啜军队。如张说《祭霍山文》:“长安二年,皇帝使并州道大行军副大总管尹元凯等……敢告霍山之神……独彼凶虏默啜,悖天虐人……寇虐盈稔,神人同弃……赞扬威武,俾胡马化为沙虫,王师众于草木。”据文义,知“胡马”指“凶虏默啜”,参《张说集校注》。又如,吕温《三受降城碑铭》:“景龙二年,默啜强暴,渎邻构怨,扫境西伐,汉南空虚。朔方大总管韩国公张仁愿蹑机而谋,请筑三城……制胡马之南牧,中宗诏许,横议不挠。”五是泛指入侵唐朝的北方边塞武装。如李贺《感讽六首》其三:“杂杂胡马尘,森森边士戟。天教胡马战,晓云皆血色。”又如,崔融《关山月》:“汉兵开郡国,胡马窥亭障。”等。六指后魏军队。如张说《大唐开元十三年陇右监牧颂德碑》:“后魏以胡马入洛,蹴蹋千里,军阵之容虽壮,和銮之仪亦阙。”这些例子,总体看,“胡马”指代军事力量。只不过不同时期的作品,“胡马”指代不同而已。
和唐以前及唐人诗文中“胡马”相比,李白、杜甫诗歌中的“胡马”义具有明显的特点。今以王琦《李太白全集》(下文简称“王注”)、安旗《李白全集编年笺注》(下文简称“安注”)、詹锳《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》(下文简称“詹注”)、瞿蜕园与朱金城《李白集校注》(下文简称“瞿注”)、郁贤皓《李太白全集校注》(下文简称“郁注”)以及赵次公《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》(下文简称“赵校”)、钱谦益《钱注杜诗》(下文简称“钱注”)、仇兆鰲《杜诗详注》(下文简称“仇注”)、浦起龙《读杜心解》(下文简称“浦注”)、萧涤非《杜甫全集校注》(下文简称“萧注”)、谢思炜《杜甫集校注》(下文简称“谢注”)为研读对象,与其他文士诗作比较,知李白、杜甫诗歌使用“胡马”,其特点有以下三点:
第一,数量为诸文士之最。李白诗使用“胡马”者,凡十一首,分别是:《幽州胡马客歌》《胡无人》《行行游且猎篇》《古风五十九首》其二十二、《塞下曲六首》其二、《塞上曲》《猛虎行》《狱中上崔相涣》《流夜郎赠辛判官》《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》《代赠远》。杜甫诗用该语汇者,总十首,其中一首为标题标题中使用:《房兵曹胡马》《后出塞五首》其三、《李鄠县丈人胡马行》《龙门镇》《建都十二韵》《七月三日亭午已后……戏呈元二十一曹长》《赠司空王公思礼》《洛阳》《哭王彭州抡》《入衡州》。计二人使用“胡马”一词的诗什,总二十一首,这在唐以前文学史所见诗歌作品中,是很少见的。
第二,更多关涉安史叛军。“胡马”关涉安史叛军,这在天宝末期以后的唐人诗文中较为常见。但李、杜诗中,这一特征尤为明显。如李白《猛虎行》:“秦人半作燕地囚,胡马翻衔洛阳草。”这首诗,或以为伪作。安注曰:“此诗中所述乱初史实及李白行踪,历历可考,断非伪作……”甚是。诗中的“胡马”,王琦注曰:“是诗当是天宝十五载之春,太白与张旭相遇于溧阳,而太白又将遨游东越,与旭宴别而作也。于时,禄山叛逆,河北、河南州郡相继陷没,故有‘旌旗缤纷两河道,战鼓惊山欲倾倒’之句。高仙芝所率之兵,多关中子弟,今既败走,半为贼所擒虏,故有‘秦人半作燕地囚’之句。又《唐书·李泌传》言:‘贼掠子女、玉帛,悉送范阳。’是又‘燕地囚’之一证也。东京既陷,则胡骑充斥,徧于郊圻,故有‘胡马翻衘洛阳草’之句。”又,安旗亦曰:“两句谓唐兵(多系关中子弟,原注)半被叛军所囚,叛军横行洛阳。”郁贤皓亦曰:“‘秦人’二句:谓唐兵(多为关中秦地人。原注)一半作了安禄山(安禄山为范阳节度使,其根据地在今北京市一带,先秦时属燕国。原注)的俘虏,胡人马军(安禄山及其部下多胡人。原注)屯驻洛阳。”因此,李白这首诗,“胡马”,指安禄山叛军。类似者,又如李白《狱中上崔相涣》以及杜甫的《龙门镇》《赠司空王公思礼》《入衡州》等。
第三,“胡马”所及地域,由北方拓宽到西北地域。如杜甫《房兵曹胡马》:“胡马大宛名,锋棱瘦骨成。”大宛,见《史记》卷一二三《大宛传》:“大宛之迹,见自张骞……骞以郎应募,使月氏,与堂邑氏胡奴甘父俱出陇西……”《汉书》卷九六上《大宛国传》:“大宛国,王治贵山城,去长安万二千[五]百五十里……宛别邑七十余城,多善马。”李吉甫《元和郡县图志》卷三九兰州广武县:“乌逆水,在县西南二十许里……汉武帝使李广利伐大宛,得天马,胡马感北风之思……”杜佑《通典》卷一九二:“大宛,汉时通焉……人嗜酒,马嗜苜蓿。多善马,汗血……”据此知,大宛为西域邦国,产良马。赵校甲帙卷之一引赵次公释“胡马”:“盖凡西北之马,皆谓之胡马。”萧注亦云:“大宛,汉西域国名,其地在今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境内,盛产名马。”据诸典籍记载,知杜甫诗“胡马”所及文化视野,由北部胡地延伸到西北异域邦国。
以李、杜诗所用“胡马”意象比较,二人诗歌很好的借鉴了汉魏以还“胡马”诸义项,如李白《古风五十九首》其二十二:“胡马顾朔雪,躞蹀长嘶鸣。”安注曰:“《文选·古诗十九首》:‘胡马依北风。’二句本此。……首四句比兴之辞,喻己恋阙之情。”这里诗人使用“胡马”典故,其义在寄托思乡之情。又如杜甫《七月三日亭午已后……戏呈元二十一曹长》:“胡马挟雕弓,鸣弦不虚发。”浦注:“‘歘思’八句,追论壮年乐事。壮时有诗云:‘短衣匹马随李广。’……可见射猎侠游,乃其少习。”可见这首诗中的“胡马”,诗人使用的是其本义。以不同点观之,可以概括为以下两点:
第一,李白使用“胡马”,意义更广泛。综观李白诗,其使用“胡马”意象,含义有以下五点:
一是胡地之马。如《行行游且猎篇》:“边城儿,生年不读一字书,但知游猎夸轻趫。胡马秋肥宜白草,骑来蹑影何矜骄。”詹注“胡马秋肥”曰:“梁简文帝《陇西行》三首其一:‘边秋胡马肥。’朱注:‘胡马秋肥者,胡地至秋草黄而马肥也。’《汉书·西域传》:‘鄯善国多葭苇、柽柳、胡桐、白草。’……颜师古注:‘白草,似莠而细,无芒,其干孰时正白色,牛马所嗜也。’”郁注亦云:“‘胡马’句:梁简文帝《陇西行》:‘边秋胡马肥。’……谓胡地至秋天草熟而马肥。”据诗中“游猎”、“秋肥”、“骑来”,联系诸家解释,知李白这首诗“胡马”意为北方胡地之马。
二是用典。除上文引《古风五十九首》其二十二“胡马顾朔雪,躞蹀长嘶鸣”,又如《代赠远》:“胡马西北驰,香摇绿丝。”詹注“胡马”句云:“‘胡马’句,曹植《白马篇》:‘白马饰金羁,联翩西北驰。’香,马鬣。绿丝,黑中透绿的马鬣。”郁注略同。故《代赠远》中的“胡马”乃化用曹植诗句而得。
三是泛指胡兵。如《塞下曲六首》其二:“天兵下北荒,胡马欲南饮。”郁注:“谓胡人觊觎唐朝疆域,准备南侵。南饮,南下饮水,喻南侵。”安注曰:“此题六首皆泛咏当时边塞战争。虽美武功,亦叹征戌之苦。”据诗意及安注、郁注,“胡马”泛指北方边境以外的胡地军事力量,并无实际指代。
四是指突厥军队。如《塞上曲》:“五原秋草绿,胡马一何骄。”王注考释“五原”曰:“五原郡,汉武帝所置……唐贞观二年,平师都,复置盐州及五原县。天宝元年,改盐州为五原郡,在太宗时但称盐州……史言突厥颉利建牙直五原之北,正指五原县也……今约其处,当在宁夏卫界中。若汉之五原郡,领县十六,延袤甚广,在唐时,丰州九原郡、胜州榆林郡,皆其地矣。”郁注:“‘五原’二句:五原,在今陕西定边县一带。两《唐书?突厥传》称:颉利建牙直五原之北,承父兄之资,兵马强盛,有凭陵中国之志。”据此,知“胡马”指突厥军。
五是指安史叛军。《狱中上崔相涣》:“胡马渡洛水,血流征战场。”王注解题曰:“《旧唐书·崔涣传》:天宝十五载七月,玄宗幸蜀。涣迎谒于路,抗词忠恳……即日拜黄门侍郎,同中书门下平章事,扈从成都。肃宗灵武即位,八月,与左相韦见素、同平章事房琯、崔圆,同赍册赴行在……”郁注:“‘胡马’二句,指安禄山叛军于天宝十四载(七五五)十二月攻陷洛阳。”“崔相涣”即崔涣,事见两《唐书·玄宗纪》《旧唐书》卷一〇八崔涣本传。安禄山天宝十四载冬反,旋攻破洛阳,逼近长安。“胡马渡洛水”,即指此事。
第二,杜甫使用“胡马”,更显示了关乎时事的诗史特征。杜甫诗《后出塞五首》其三:“拔剑击大荒,日收胡马群。”钱注释“胡马群曰”:“安禄山事迹……《通鉴》:阿布思为回纥所破,禄山诱其部落而降之,由是禄山精兵,天下莫及。”仇注引鲍钦止语曰:“天宝十四载三月壬午,安禄山及奚契丹战于潢水,败之。故有《后出塞五首》,为出兵赴渔阳也。今按末章,是说禄山举兵犯顺后事,当是天宝十四载冬作。”赵校甲帙卷之四赵次公释“大荒”曰:“大荒,西边之地皆是矣。”浦注系于天宝十四年,考曰:“当在禄山将叛之时。诸本或编叛后,或编秦州,大谬。”观杜甫《后出塞五首》其一“赴蓟门”、其三“玄冥北”、其四“转辽海”、“幽州骑”等,结合诸家观点不难看出杜甫诗中的“胡马”具有关心时事的特点。
杜甫另有《龙门镇》:“胡马屯成皋,防虞此何及。”诗中“胡马”所指,诸家有争议。赵校乙帙卷之九赵次公曰:“成皋,巩洛之地。意言安史之兵耳。旧以为回纥,非也。是时乾元二年之冬,回纥未反,不可妄引也。”谢注引《旧唐书·肃宗记》释“胡马”二句:“(乾元二年九月,原注)庚寅,逆胡史思明陷洛阳,副元帅李光弼守河阳,汝、郑、滑等州陷贼。冬十月丁酉,制亲征史思明,竟不行。乙巳,李光弼奏破贼于城下。”此诗,浦注系于乾元二年(759)十月,并引《唐书》释“胡马屯成皋”曰:“是年九月,史思明陷东京及齐、汝、郑、滑四州。”谢注卷三、黄氏《补注杜诗》卷六均系于乾元二年。本年,回纥和唐交好,事见《旧唐书》卷一九五《回纥传》:“乾元元年……六月戊戌,宴回纥使于紫宸殿前……乾元二年,回纥骨啜特勤等率众从郭子仪与九节度于相州城下战……上元元年九月己丑,回纥九姓可汗使大臣俱陆莫达干等入朝奉表起居……宝应元年,代宗初即位……遣中使刘清潭征兵于回纥,又修旧好。其秋,清潭入回纥庭,回纥已为史朝义所诱……可汗乃领众而南,已八月矣。”《新唐书》卷二一七上《回纥传》同。又,仇注卷八引《一统志》注“龙门镇”:“龙门镇,在巩昌府成县东,后改府城镇。”因此,杜甫这首诗之“胡马”,亦指安史之兵。据此,亦可以据“胡马”看出杜甫诗对时事的关心。
除上两首诗,杜甫另有《八哀诗·赠司空王公思礼》:“胡马缠伊洛,中原气甚逆。肃宗登宝位,塞望势敦迫。”《入衡州》:“汉仪甚照耀,胡马何猖狂。”《建都十二韵》:“苍生未苏息,胡马半乾坤。”《哭王彭州抡》:“历职汉庭久,中年胡马骄。”《洛阳》:“洛阳昔陷没,胡马犯潼关。”据诗意,“胡马”意为安史叛军,诸家注亦无异议。若此,杜甫十首诗使用“胡马”一词,其涉及安史之乱者有七首,远超过李白。从这一语汇的使用,亦可以看出,杜诗关心时局的史诗特色。
一九八一年成都杜甫研究学会年会开幕词 ——关于如何研究杜诗的几点建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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